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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落巴

来源:邵阳新闻网 作者:伍炳勋 2021-09-24 16:04

王跛子破天荒没敲铜锣。一声也没敲,平时他一到村口就一定要连敲三声的。落巴见着王跛子被阳光送拢来的投影时,身子就弹了一下,他扶着板墙的手五个手指不自觉地收拢成铁爪,狠狠抠住了墙板。全身直挺挺地贴紧了板墙。

王跛子迈着天不平地不平的步伐,矮矬的身子被手上提着的硕大铜锣衬得更矮、更矬。只有一双白多黑少的滚圆猫眼高高在上。他挥了挥握着锣锤的手,说,各位老伯老叔老兄老弟好。

其实在晒谷坪闲散着的,就只有一个落巴,一个同花。同花一双眼直直地看着落巴嘻嘻嘻笑,好像不晓得王跛子来了,也没听到王跛子说话。

剩下的,还有晒谷坪边边角角有一蔸没一蔸的车前草、马齿苋、冬茅草,以及那株不知让人讨嫌了多少年的苦楝子树,在风里悉悉索索,絮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落巴啊你的铜锣呢铜锤呢,斗篷呢蓑衣呢,还有,还有拐棍呢?王跛子说。你没看见日头都快正顶了咹?今天你从旋龙山往黄牛岭,我从黄牛岭往旋龙山。落巴身子弹了一下,又弹了一下。目光怯怯地看了看王跛子,又阴阴地看了看同花。转身,手扶着板墙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同花跟在屁股后面嘻嘻嘻笑,那笑声能制造贯穿伤,穿心。落巴最怕的,是同花做他的跟屁虫,在村子周边还好,进了山里,孤男寡女的,那不要命?

王跛子跟落巴都是生产大队的看山员,王跛子比落巴早三天出生,王跛子姓王,生产大队二千人有一千五百人姓王,而陈姓的落巴在生产大队是单门独户。大队长宣布看山员名单的时候王跛子在前,落巴在后。王跛子就成了两个看山员当中当然的老大。那天回到家,落巴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王跛子没进过学堂门,我好歹高中毕业。父亲幽幽地瞅落巴一眼,说,哈崽,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这道理,忘了?落巴就点头,鸡啄米一样。

落巴如今是一名阴沉的男子,眼神总是包裹在陈年雾霾里。

其实出生的时候,他是快活的。他娘总是说,落巴落地就不同凡响,别人家的孩子落地就哭,“不爱不爱”哭起紧心。落巴一钻出屁眼就笑,格格格,连笑了三声。落巴周岁“扎阄”那天的表现也很特别,餐桌上摆了糍粑、钱和一支毛笔让他去抓,他一把抓起毛笔,咿咿呀呀挥着笔在空中划“大”字,像包公端坐大堂画朱批,喜得当过三年民办老师的落巴爹连呼三声文曲星文曲星文曲星。可是落巴爹呼着呼着就眼泪洒谷种一样落下来,同落巴娘学落巴笑一样,笑着笑着就哭兮兮。

这些事娘和爹从来没对落巴说,落巴自然不晓得。可懂些事后的落巴,会时不时出现一些幻觉,他固执地认定,那些幻觉里的事物,注定是曾经发生过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年那天,秋阳煌煌,一家人正光膀子或坐或站在晒谷坪呷饭呢,一只老鹰悄没声射进鸡群,拎起一只大黄母鸡,母鸡凄厉的嘶鸣驱使落巴爹也是箭一样射向屋里,“嘡嘡嘡”的铜锣声随即急促而又嘹亮,山里人的经验,老鹰怕铜锣。果然,锣声没歇,大黄母鸡“扑通”一声,就从莽莽高空直线掉下。落巴爹火烧屁股样捡回来大黄母鸡,落巴幽幽地说,那天我出生,就是像这只鸡一样从娘肚子里掉下来的,爹也是这样从一个大汉手里掉落到地上的,娘还哭了,呜呜呜哭。然后一把把我甩到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冲向厨房菜刀架。爹一把抱住娘,崽呢崽呢崽呢,不要了?娘还犟,爹就去抢刀,说,要拼命也该我去嘛,我是男子汉。娘就软了,面条一样,蛇蛇地摊到地上,地上一摊血,乌黑乌黑。落巴只顾说,爹和娘眼睛瞪成牛卵子,个个一脸惊诈,爹问娘,你对崽说过?娘说哪有哪有……记,记不清了。

那年落巴七岁。三岁看小,七岁看大。

月亮下河,太阳上山。这正好和落巴与王跛子的行踪相似。王跛子从旋龙山出发走向黄牛岭的时候,落巴却从黄牛岭出发向旋龙山开拔。王跛子是太阳,落巴是月亮,总活在王跛子的影子里。王跛子住在旋龙山和黄牛岭的中间,从哪头出发都不亏不赚,落巴住在旋龙山脚下,抬脚就能踩到旋龙的龙鳞,可王跛子偏要他每天从黄牛岭出发,娘的,这哈人啊!落巴在心里骂,骂过,还只能乖乖地和家里那只打鸣的公鸡一起穿裤子起床,腰里别把柴刀,右手提面铜锣,左手拄条拐棍,夹根锣锤。你腿脚麻利,拄么子拐棍,也不方便打锣嘛,王跛子横眉怒目。王跛子本来想骂落巴不跛不瘫,无奈自己跛,那个字出不得口,落巴身子弹一下,说,不碍打锣的事。声音嘤嘤地,当不得蚊子叫。

落巴自己都觉得自己做的一些事无厘头,比如拄拐棍,是为了下雨防滑?是为了巡山遇到野兽时抵挡一阵子?是为了拨草防蛇?是为了配披肩斗篷撑派头?呸,扯谈,二十大几的落巴这些都不是事。那为什么要拄拐棍呢?为什么?又比如同花,跟落巴总像日头跟霞光一样,每次落巴出门,同花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的身后,嘻嘻嘻。你嘻嘻嘻个屁,你快点走开,莫害我!落巴每回抻出拐棍迈步之前回头一看时,皮子会起鸡皮疙瘩。身子会弹,嘴里会恨恨连声,可第二天第三天情况依旧。

今天出门,落巴只好把锣锤也插到裤腰上,拐棍挂着铜锣,搭在右肩上,因为他左手要握一坨足足用一升燕麦粉揉成的粑粑,右手一小坨一小坨地揝下粑粑往嘴里塞,一边走一边细嚼慢咽。燕麦是炒过的,金黄,喷香。

后面有嘻嘻嘻的声音!是她!慌乱之下,落巴把刚丢进口腔没经咀嚼的麦粑囫囵吞下喉咙,麦粑太粗,梗在了半道,把张脸憋成猪肝,想吐,吐不出来,只好狠劲往下咽,挣扎了许久,差点没咽死。终于喘过气的落巴瞪圆了眼手指在空中戳了又戳,你就是母老虫,你害死人不陪命!你你你!同花这回被吓着了,没再嘻嘻嘻,只把翻了白的瞳仁转了又转,转出一片荧光挂在眼帘。原来你还懂人事啊,还晓得哭啊,落巴的声音柔软了下来,孤男寡女,又是在山里转,成么子体统嘛,你,你回去好不好?我摘了乌泡回来给你尝。同花犹疑了一瞬,落巴的柔软让她的瞳仁转青,又嘻嘻嘻笑,笑得落巴抓耳挠腮,痛苦万状。他咬了咬牙,突然嘡嘡嘡擂铜锣,铜锣声震如雷,同花惊骇之下,再没嘻嘻嘻双手堵耳双眼紧闭。嘡声停了许久,才心有余悸地缓缓睁开眼。落巴呢,连个鬼花花也没有了,她大喊三声落巴落巴落巴,失声大哭,然后咿咿呀呀赶湖鸭子一样向村里踉跄而逃。看看不见同花影子了,落巴这才从一丛灌木里站起身,劳犯释放犯一样长嘘一口气,双手扶住胸口,女人是老虫,女人是老虫,女人……

每天都有背时一刻,在日头下河月亮上山的时候,按照王跛子的命令,巡山每天在这个时候收工讲评。说是讲评,其实是批评、训斥,有时甚至是劈头盖脸一顿毒骂,固定的地点、固定的人、固定的模式:王跛子家门口,山长王跛子教训落巴。山长是王跛子自己给自己任命的,两个看山员,总得有个长,看山长?太拗口,叫山长,顺带兼领着全大队近万亩山林,一方土地菩萨咧!王跛子说,全大队也就三千亩田,三千亩土,却有近万亩山,大队把山都交给我了,我就是名符其实的山大王,责任比天大呀!全民皆兵那会,王跛子跛是跛,也还当过几天民兵,参加过军事训练,跟在民兵队末尾天不平地不平地“一二一”、立正——稍息。讲评之前,王跛子神气活现地对着落巴山呼口令。落巴又气又好笑,心里操着王跛子十八代祖宗,脸上却清汤寡水,脚跟并拢侧伸,半点不敢马虎。可轮到王跛子训话,落巴就没那么老实了,编着法子把有一茬没一茬的事物当做武卫的卫兵,给耳朵站岗。尽可能阻塞所有的听力,耳不听心不烦,反正都是那么些事。立正!王跛子突然暴喝,落巴身子一弹又一弹,下面有了尿意,猛地大睁了眼。别把山长不当长,这可是拿工分的时间里!许是自己微闭的眼暴露了思想云游的踪迹,让王跛子抓住了浪迹林泉的尾巴了。落巴马上紧张起来,那家伙真气了会向大队长汇报扣我工分的,一天十分工值八厘钱啊!请指示!落巴也是参加过民兵训练的。管他要放什么屁,先在屁眼上涂点蜜没错。稍息!王跛子训话开始,话题话术话语老旧,唔,今天,我抓获偷山贼三名,缴获枯树枝二担四捆,生柴一担二捆,罚款、罚款……罚款多少你倒是说啊。落巴心里嘀咕,你收了多少,自己戳留多少?罚款三毛,王跛子挤硬羊屎一样挤出个数字来,落巴鼻子里不由一哼,还好,王跛子没听到。可是你呢?王跛子突然拔高声调,你又是空手打哇哇吧?落巴点头,心说,我没你那么刻毒,人家捡担干树枝有错吗?留在山里化土长你肉还是壮你阳啊。接下来就是王跛子的每天一骂,破口大骂,而且是满口下体器官大杂烩。

在山里转一天,蛋吊成拉面,半月板磨擦声震聋发聩,还挨一顿冤骂,想死的心都有了,可还没进门,就又听到爹娘针尖对麦芒。娘说,死跛子,我自己都舍不得骂的满落巴崽,他倒是天天骂。落巴在家里最小,爹娘爱,不嫌麻烦,称呼总在前头缀个满字。爹说,骂就骂,也不动肝伤肺。崽没事就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说,是条卵你总得硬一回吧,还像个男子汉么?爹说,你讲得奇怪,男子汉是用来吵架的?娘说,你不管我管,死跛子敢再骂、骂,哪天我磨快菜刀把他剁了!“剁”字传出门,落巴身子又弹,但毕竟太累了,没气力进屋参战,头一歪摈在屋门上呼噜上了。

消停两天又嘻嘻嘻做回跟屁虫的同花,此时正远远地瞪着落巴嘻嘻嘻。落巴被鬼摸了头一样喊天,老天爷,你饶了我啰,我一个走马路都要打拐棍的人,哪敢惹蜂撩蛇碰老虫呀。可是,落巴这边打雷落雨,并不关同花的事,她照样不知人事地嘻嘻嘻,落巴一急,顾不得老旧中山装口袋黑糊沥啦,把手里硕大一坨燕麦粑塞进去,腾出手来从衣领里抽出锣锤,闭紧眼一顿猛敲,敲过,睁一线目光瞅见同花低头缩脖捂耳闭眼连连紧跺脚,扯起腿就往旋龙山尖上钻。

说是钻,也就两三步,偷出同花的视线就行。爹说过,行稳致远,快走和跑如同囫囵吞枣,消化不良尤自可,咽死人也未可知。上山的路下半截是耕道,村里人挖土追肥走的,上半截是樵道,村里人打猎砍柴用的,宽窄两人可以错身,走的人不少,路面还算平展,落巴遵循爹训,与人不同,充分发挥拐棍的作用,一拨草防虫蛇,二给身体添条腿,三角最稳定。落巴一边手持拐棍前扫侧支,一边喋喋不休,行稳致远、行稳致远……

快到山尖了,一棵菜碗口粗细倒伏的树把落巴吓傻了,落巴再也没法行稳,一双手左右开弓,拨开齐人高的柴草,向着倒树疾走而去。到了近前,落巴凄厉一声惨叫,狼逐豕奔一般冲出林子,沿来时的路呜呜哇哇直奔而下,死了人了死了人了,何得了何得了。他这一嚷嚷,死人了的炸雷乘了龙卷风一样,分秒之间就传遍了十里八乡。约摸一个时辰后,一台单人摩托驼着两身警服突突突到了旋龙山脚。呆若木鸡一样的落巴和朝落巴瞪圆了眼凶神恶煞一样的王跛子都看见,两个民警跳下摩托来不及踢出支撑,任摩托车悲惨倒地,人却箭一样射向山去。为头的那位,裤腰上一支尺把长的驳壳枪扑叭扑叭抽着屁股。王跛子吼道,还不快跟上去!落巴这才如梦初醒,做了王跛子口里射出的箭。落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快速跟上警察来到出事地的,也不清楚警察忙着勘察的时候,自己为什么要牙齿确确确叩得山响,身子抖抖抖矬得地动,直到背驳壳枪的直起腰来,嘘口气,像是对空气又像是对同事,说从下手锯树的方位,树倒下来的方向,和树蔸拉裂的痕迹看,死者是怕树倒地动静过大,在树倾倒的过程中用肩膀顶住树干,谁知道锯多了三五分,树倒的速度过猛,啪哧一下就把人压塌了,造孽啊造孽啊。

一直斜杵在山脚的王跛子,伸手一把抓过才从警察身后露出半个脑壳的落巴,我安排你每天从黄牛岭起步巡山的,一直以来你也照做了,今天鬼捉起了?黄花女上轿头一回啊,哼哼。两个烙得骨头痛的哼字一出口,落巴身子一弹,不由自主地抬眼瞅了瞅王跛子,怯怯的目光和王跛子毒刺一样的眼神撞个正着,落巴心里嘎吱一声“不好,难道……”狼狈为奸?监守自盗?寻仇害命?果然担心什么来什么,落巴脑壳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天昏地转,亏得手里有根拐棍,条件反射式的撑了一下,又一下。眩晕消失,落巴晃了晃头,你,你你,死人的事与我没关系,不信你问警察!声音沙哑,却幽幽地,像从阴曹地府里飘出来的。那偷树的事跟你有关系啰,没没没,我是,我是……落巴想起同花,却不能点出同花,于是就结巴。结巴什么?咹?你就等着被撤职、被罚款,被关大牢吧!关大牢?落巴心里有数,自己身上有没有病自己最清楚。不过,冤案也是人做出来的,落巴的脑回路艰苦卓绝地挣扎的时候,同花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冲出来横戳在王跛子和落巴之间,哞哞哞……同花一个手指头戳在王跛子鼻梁上,滚圆的身子肆无忌惮地欺近王跛子,像个滚筒,大有把王跛子碾成肉酱之势,嘴里不停地哞哞哞哞哞。你、你想干什么?突如其来的同花吓着了王跛子,结巴着步步退缩。得势的同花把哞哞哞的声调拔到跟炸雷同频,料得王跛子没遭遇过这阵仗,一声高一声低地骂着邋疯婆邋疯婆,舍命招架。同花的动静勾出一位队干部模样的半老徐男,他迈着方步,先沉声轻吼同花,同花楞了楞,斜起眼瞪了瞪半老男,哞哞几声,气鼓鼓地退到一边。得到解放的王跛子一锣锤呼在铜锣上,死邋疯婆你敢吼我!随即转过头对着半老徐男甜脆麻酥叫了声叔。半老徐男白了他一眼,径直走向落巴。落巴立正,半老徐男说,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早上一反常态往旋龙山上走?这样吧,我让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找你。落巴下身又有些尿意,身子还没弹起来,不远处王跛子的铜锣响起来,嘡嘡嘡各位老伯老叔老兄老弟伯娘婶子嫂嫂妹妹、封山育林、人人有份,剁柴砍树,一概不准,如有违犯,六亲不认,罚钱捉猪,严重的还要判刑,嘡嘡嘡……

落巴坐在旋龙石上很久了。旋龙石从旋龙山尖突兀出来,风水先生说它是旋龙的头,其实也是这个村子里的头。座落在山旮旯的村子四面是山的屏障,村落酷似井底的蛙窝,只有旋龙石,是村子的气口,高高在上,地阔天空。人往石上一坐,顷刻花开四季。

可是此时的落巴,依然是风雨在怀。昨天晚上,爹和娘闹翻了。娘首先发难,满落巴的事你就灶王菩萨一样,大屁股坐起?你让我怎么管?治保主任都要找上门了,你忍心让满落巴受审?那不叫受审,叫调查,问问情况而已。说得轻松,治保治保,治坏人保平安,他上门哪有好事?满落巴要是被当作坏人治了,我纳你的命!娘呜呜呀呀哭,你,你连你娘的话都忘到爪哇国去了?你个没良心的!落巴奶奶临闭眼抻脚了,还一手抓着爹,一手牵着落巴,崽呀,满落巴身子最弱,你要送他读书,读越多越好,莫要让他做重活,做越轻的活越好!要不然,要不然他只怕活不长,他要是活不长,我治不了你们,就让阎王老子勾你们!所以一屋崽女,我只送他读到高中毕业啊,所以我才让他继续当看山员啊,当看山员总比犁田开老山土轻松些,为了让他当上看山员,你晓得我跑了好多夜路!今日不同往日,你个木鱼脑壳,队上,还有那个王跛子,能让满落巴再当看山员?王跛子弟弟早就在争这个位置你不晓得?爹鼻子里嘘一声,瘪了嘴,屁都不放一个了。娘却不依不饶,崽都要进局子了,你还麻眼打鼾,我,我跟你离婚!

娘躁爹憨,落巴心里有数。婚是铁婚,山里人的字典里,就没离婚的字眼,丑。只是,吵起烦心,还是为自己的事,惭愧。

一个人坐在总有一层楼高的巨石上,周边只有柴,树、庄稼和空气。落巴觉得心口窝子鼓胀鼓胀的快要爆了。这人生,唉,落巴好想站起来吼几声喊山号子的,说出来却像蚊子叫。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不顺落到我的生活里,怎么会让王跛子进入我的生活,怎么我的生活就这样支离破碎,怎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对,我这顶多只是小风小浪、小灾小难嘛,磨难出英雄?不对,就我这小身板小见识,英雄只能是个梦!落巴一声高一声低絮絮叨叨,怕有两根烟的功夫。

突然有一双手,从身后插过来,正要在腹前交抱,落巴触电一样弹起来,你你你,落巴失声叫道。转瞬却放缓了声调,你,左转弯,齐步走。同花是没当过民兵的,可看过民兵出操,她乖乖地听从落巴指挥,拖泥带水地走了三、四步,听到“立定”的口令,才鸡爬灰一样立定身子。落巴说,你坐,就在那儿,不许拢来!我,有话跟你说,很多话,很多很多话,天多地多。

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赶你熊你,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因为我家是细门弱户,我必须做一个纯粹的人,什么叫纯粹你懂吗?就是不掺杂任何杂质,没有瑕疵。可你是女的,我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在一起多了,就会被人怀疑是男女关系,落巴鼓起眼睛看同花,同花也鼓起眼睛看落巴,眼神一片懵懂。她是没读过一天书的,加上身体有问题,她怎么能听得懂呢?可是你知道吗同花,我不能跟爹娘讲,我这么大的人了,该是反哺爹娘,做家里顶梁柱的时候了,可我还总给爹娘添烦恼,弄得家里鸡飞狗跳。我不能跟伙计讲,我只有王跛子一个事事处处都针对我的伙计!我想跟山讲跟水讲跟阳光讲跟空气讲,它们都不理我,在这山里村里,只有你亲近我,理睬我,跟我走,对我笑……落巴再抬头看同花,同花满眼荧光闪亮,你听懂了?我讲的你听懂了?落巴喜出望外,他猛地蹿起身,要向同花冲去,可只跨出去一只脚,又缩了回来。旋龙石上地阔天宽的四周,该有多少双眼睛,正喷着刀剑的锐光,好怕,落巴的身子重又塌回原地。落巴蹿起的时候,同花瞳仁不转,落巴塌下的时候,同花目光空洞,嘻嘻嘻。有人说同花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难道是真的?是真的我也得讲,盗树死人的事与我无关,我问心无愧!嗯,同花,还有,我们国家的大学,总有招生的一天吧?我奶奶临死前告诉我,我是文曲星下凡,生就是读书做学问的料。我……落巴突然顿住——同花居然端坐着睡着了,一条老长的哈喇子直往下巴渗。

唉,唯一的一个听者也没了。落巴齿缝间淡出鸟来!这里是没法再呆了。落巴轻唤了两声同花同花,同花嘴边的哈喇子流得更长,落巴想起身去拽,硬把同花拽起来,可他挣扎了几回还是没起身,亏得自己手里有根拐棍,亏得山林里长桠短枝有的是,好一顿横戳竖撩,同花总算半挣了眼,我得走了,你走不走随你便,不过这山里是有老虫的。先还嘻嘻嘻的同花,许是听懂了老虫两个字,蹭一下站起身,两只腿嗵嗵嗵快速地搧动大屁股,已经退出旋龙石的落巴,怕死了同花的生猛,一侧身就闪进一丛灌木,好险,差点没和相扑健将一样的同花撞个对对碰!可惜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初二,同花直往灌木丛里钻,此时,落巴却没抗拒,只伸手一把把同花拉到身后,一双眼鼓起桐子壳一样直瞪着旋龙石方向。

旋龙石上风起云涌,壮怀激烈。

一条蛇,足有三四米长,从对面逶迤而来,停在刚才两人坐过的地方,稍一怔愣,落巴没来由想起那棵倒下的树,莫不是……?此时那蛇,正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盘起来,直到盘得像一盘紧致的草绳,接着又一寸一寸地举起头,举高,再举高,足有一米多高了,蛇还在攒劲,吃力地一分一厘地往上往上。终于停在了一米五左右的高度,蛇再没动,头也是铁树生根一样倔犟、昂扬、坚挺,你要干什么呢?落巴巡山几年,见过的蛇何止百千,可从来没见过如此场景!突然,一阵“叭叭叭叭”的声音响彻山间,那蛇,左右开弓,把自己的头狠命往旋龙石上砸!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高昂的头颓然殒落,旋龙石上,鲜血横流!刚才还如盘如卷的那条蛇,一寸一寸地瘫软,无序地弯曲,像一条老旧松散的草绳。它,死了。

看着蛇几个不当紧的部位抽了抽,又抽了抽,终于纹丝不动了,落巴迈着极其沉重的步子,缓缓走近死蛇,躬下身,从蛇尾一点一点地把蛇尸团拢来,收拢血糊沥拉面目全非的蛇头时,落巴闭上了眼,眼角有点痒、有点烫、有点潮,他没管,机器人一样把蛇尸搂进怀里。

在旋龙石的脚下,落巴挥动柴刀,刀手并用,掘出一个足够蛇尸盈盈一窝的土坑,再培上土,培得十分丰满,像一个硕大的粉蒸肉包,落巴看着粉蒸肉包,皱了皱眉,目光投向侧边一棵大约米把高的稠树苗,树苗尚小,却气宇不俗,人说稠树是硬木之王哩,落巴再次挥动柴刀,把稠树苗连根拔起,栽在粉蒸肉包的中心。如此甚好,金色的土,翡翠的树,落巴应该笑的,但他依然心思沉重,嘴里不停地叨叨,你到底遭遇了什么?是不是那棵树砸烂你的窝了?怎么就不能,不能用这寻死的气力,去做点别的什么?咹!

嘻嘻嘻,同花?是同花。落巴这才发觉,同花竞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忍不住回头望望,同花,竞有一张月亮样圆润白净的脸。

(作者 伍炳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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