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硖狗

来源:邵阳新闻网 作者:伍炳勋 2021-09-24 16:07

硖狗来历不明。一说是做桶匠(圆木工)的父亲,出门做游工途中,把跟在身后下地作墦的硖狗娘摁倒在硖壳里,说,丑丑娘卖的,这一出门还不晓得哪天才归屋,干脆补一火。那年景乡里人一般用棉毛纱布筋做裤带,一扯就脱,硖狗娘还没弄清东南西北,就被光溜溜地放倒在一方麻石板上了。另一说,硖狗爹提起裤头一上路,就跌进了刚打开闸门的雷打坝泄洪口,顺着小龙江水找新爹娘投胎去了。约摸半个月后的一天断黑时分,硖狗娘抱起一木盆猪潲正弓腰送进猪栏里,身后就有一个滚烫的东西塞进身子,硖狗娘挣扎着要直起腰,被一只手摁住,要伸手去挠,一身粘乎乎的潲,还想做点什么的时候,那东西随着两声哼哼,抽搐几下,一切就完事了。

硖壳里行事九个月,猪栏前行事八个半月后,硖狗出生。硖狗娘心里明白,那期间就只有硖壳里一回,猪栏前一回,猪栏前那个天杀的比老鼠溜的还快,等自己捞起裤头要开追的时候,早没鬼花花了,算是白白被人赚了,即使种是他下的,我也不认!硖狗娘恨恨不休的给崽取名硖狗。她心里只想着小龙江边上那个叫硖壳里的地方,想被小龙江顺走的硖狗爹。

硖狗制作仓促,长得也毛糙,身高155,体重40公斤,袖珍般短斤少两,还搭配失调,大便勺似的大鼻子下,长一张翻唇小嘴,嘴左侧下拉,右侧缺角,五根指头有两根折转来死抠住掌心的右手,不时地在嘴巴两角摸来扫去,把缺陷集中了让人瞧着寒碜。

硖狗娘就急。

翠石岭每三个男人有一个残疾,这是天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翠石岭每三个男人有一个干过土匪,这不用急,身子“三寸钉”似的硖狗量也没那拦路抢钱打家劫舍的本钱,何况一解放土匪也绝种了。翠石岭每三个男人有一个讨不到婆娘,才是要害。硖狗爹一死,这孤儿寡母两口之家,条件方园十里内垫底,人还粗制滥制,但凡人家姑娘不瞎眼,哪里看得上背时的硖狗?硖狗讨不到婆娘,这一家就要香火断烟,堂屋生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断子绝孙是大罪,族里规矩男人割睾子女人坐猪笼沉潭事小,对不起死去的硖狗爹和列祖列宗事大啊。硖狗爹死后,硖狗娘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一回硖壳里,往硖壳里那块麻石板上一坐,就神魂颠倒,她享受那种颠颠倒倒。

其实硖狗娘不懂硖狗,瞎操心。硖狗娘子宫贫脊,却给了硖狗不一样的营养。

硖狗五岁那年,硖狗娘第一次带硖狗上邓家铺街,街是清朝遗物,青石板长长短短,宽宽窄窄,好歹能过马车;磕磕磕,几百年前的回声好像还在。硖狗走过泥路土路砂石路,却没走过青石板路,新鲜,生怕走走就没了,问娘,这路有多长?娘说,放个红薯屁就该一半了,硖狗想撇嘴,却看见前头路边鸡哼鸭叫,咯咯咯嘎嘎嘎,人也来凑热闹,“鸡多少钱一斤鸭多少钱一斤?”仔鸡老鸭,呷了补。“哇”,高一声低一声嘈嘈杂杂,鸡鸭不服输,干脆一头叫一头屙,一只脚踮起“哔叽”一下一坨青白之物喷薄而出,瞬间臭气熏天。正闹得慌,先前三个手指紧抠着娘手的硖狗,鼻子一抽,突然就拽起娘猛往街尽头跑。小脚丫子啪嗒啪嗒一阵翻飞,直接就到了一个热气蒸腾的馒头铺子。哎呀香死!硖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嚷,起跑那时候你就闻到馒头香啦?娘一边喘气一边猛揉心口膛,你要跑死娘啊。硖狗不理娘,喉咙里咕噜咕噜响过几轮,手就扯娘的衣襟,馒头娘,馒头娘!娘手伸进裤头,摸摸索索,只摸出三个一分的锑毫子,这,够么,娘声音哆哆嗦嗦。还少得远哩,那我们只买半个,硖狗把一坨口水硬咽进肚里,说。一个七分钱,半个不卖。你娘卖……咕噜噜,娘把一只手死死堵住了硖狗暴粗的嘴。

馒头没吃成,硖狗恨恨不休。

硖狗绝技,何止“百步闻香”——馒头香。硖狗才岁把,呷娘奶就不自在,八个爪子总爱在娘奶上抚来抓去,稍长,动不动就会把爪子伸进娘的大襟衣,叽叽叽傻笑着挠两坨嫩白凸突肉包子。乡里房内没洗手间,男女洗澡都一样,卧房里木澡盆半盆水,一块五寸宽澡布沾起水往身上凫,八成皮子沾上水,澡也洗完了。硖狗娘最怕洗澡,怕硖狗爱看。娘叫,快去茶饭屋,娘洗澡看么子!硖狗一双眼在娘身上睃来睃去,嘴里嘟囔“怕”。脚下生根,娘厉声叫,还不走开打死你!嘻嘻嘻。娘无奈,看就看吧,鸡巴还摞灰呢,也不懂么子把戏。直到硖狗差三天满七岁那天,硖狗娘才晓得问题严重。那天黄昏,全村老少约好似的在晒谷坪乘凉,一个屁股翘得圆润扭得欢畅的女人从槽门口路过,别人眼角眉梢都没朝这一向,硖狗却鼓起鱼泡眼盯着人家目不转睛,脱口就是一个“骚!”声音像乌鸦叫,吓得那女人扯起脚滚跑,卷起身后一波又一波浪笑。笑过就有惹祸精指着同在一起乘凉的女人问,她骚么?她?还有她?硖狗顺着问话人手指瞟过去,骚,不骚,骚。他可不管被说的都是村里娘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管被说到“骚”的女人一个个脸红了又白。那个问话的脸上全没了血气。一晒谷坪几十号人,个个瞠目结舌,青起脸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硖狗鬼崽崽通灵啊,那些个夜黑偷鸡月落摸狗的事,他凭么子会晓得噢。

硖壳里的一块玉米地里。

一众妇女一哄而上,从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灰黑爪子抠住硖狗的裤头,不知是谁喊起了号子“一、二、三——址!”硖狗那条大筒土蓝布短裤生生被扯到了脚趾,胯间那东西挺身而出,几个声音不约而同地惊呼,娘卖的,人小家伙大,棒槌一样啧啧,先前远远地拄着锄头把矜持着的王寡妇却凛声道:你们也是吵得没牌名,别个不要脸面的么?说完扔掉锄头,三五步蹿进人圈,一只手揽住硖狗脖颈往起扶,一只手扒住硖狗裤头往上扯,想要罩住那货,无奈那货正生气,直挺挺铁将军把门。裤头努力几次最终不能得逞,王寡妇脸上就红霞乱窜。叫一声哎呀便逃开了。

这事,要说也只能怪硖狗。身子长得短小,十七、八年纪了,也只跟中等个的妇女“平等待人”,生产队长左瞅右瞅,说,去去去,跟“扁睾子”们同工同酬去,谁让你只吃不长没劳力?硖狗暗自得意,不正好遂我心愿吗。得意容易忘形,小个子硖狗自从被安排跟女人一起劳动,眼睛溜溜转专捡女人们耐看处盯不屑说,一双手还时不时左右出击,逗蜂撩蛇不得安闲,今早硖狗夹在女人堆里日上三杆下地,到刚刚日头正顶,硖狗手口并举,一刻没消停,不晓得是日头越热人心越燥,还是打情骂俏起邪火,就发生了群女欺男这一幕。

王寡妇一声叫,全场哑火,先前围在硖狗周遭的火辣媳妇各个扭头捂脸,一哄而散。

硖狗站起身使劲拢裤头嘻嘻嘻笑的时候,听到坡上有人叫自己,硖狗硖狗快点上来。是队长。硖狗欢喜麻雀一样展开双臂跑,边跑边回头趾高气扬地对妇女们说,我又有轻松活路了,你们就继续挨晒受累吧咧。

队长躲在阴暗处,把一叠折成巴掌大小的纸块,拍在硖狗的手掌里,小心点,不让任何人晓得,直接送到乡书记的手里。硖狗“嗯嗯”两声问,要是书记不在呢?从门缝塞进去啊,红茹屎啊,教你一百次了咧。快去,队长一个指头点了下硖狗脑门心,硖狗却不动,只望着队长傻笑。快去噢你不笑不晓得你傻是吧?硖狗还是不动,嘴唇张开合拢,牙帮骨“嘎嘣”响,你个饿死鬼!队长像才明白似的。手伸进裤袋子摸索了好一阵,摸出几个锑毫子来,硖狗脸上一喜,伸出三个指头去接,换只手。队长闷吼一声,眼里甩出些卑夷,硖狗不管,把接到手里的锑毫子一二三一二三细数两遍,这才把锄头藏进一个石头缝子、蹶起屁股开步走。

硖壳里有个聋子岩洞,洞有一丈长宽,进身不及两丈,便只有石头没有洞了,也有人叫它死屁眼。硖狗断黑时分从人民公社回来,经过聋子岩的时候,路边一个黑影晃了晃,来不及惊叫,自己的嘴就被一只手掌死死封住,身子也被人硬拽了进去。天本来就黑,洞子更是墨汁桶一样,硖狗一阵失魂惊恐当口,一个声音也是抖抖索索在耳边漂浮,莫怕莫怕,我是你王婶。你娘卖,硖狗猛力掴开王寡妇使劲封住自己嘴巴的手,你个骚婆子,想要捂死我?哪、哪里,我是想,想死你咧,王寡妇嗓门筛糠一样。刚从硖狗嘴上腾出来的手猛地罩向下身,稳准狠地握紧了棒槌,一张嘴蚂蟥一样往硖狗脸上啧啧啧一顿乱啃。硖狗一阵迷乱,只觉得下体又湿又暖。王寡妇哼哼叽叽,全是胡言乱语。

歇下来,硖狗嚎啕大哭,你个骚寡妇,快还我清白,我以后还怎么讨婆娘嘛,我、我、我,恨不得掐死你,现在,现在就掐死你。王寡妇却不理,自顾自格格格笑,谢谢你呀小侄子,婶婶我打从你叔走就没开过洋荤,田都干得开裂了,所以你就打我坏主意呀!我早晓得你骚,没晓得你这么骚,把我个黄花崽干了。呜呜呜,你赔我黄花崽,赔我黄花崽。硖狗一双手朝王寡妇一阵乱拍。拍蚊子吧,莫装了,擦牛逼表斯文给谁看?也是啊,王寡妇说得也没错,不花钱尝了鲜,说是捡了回便宜也不为过,可是可是,我干干净净的黄花卵被你弄脏了!想到这一层,硖狗硬是无法释怀,又是呜呜呜,把一肚子委屈化做了泪雨飞。

今天邪了?尽碰些鬼摸脑壳的事。晌午在人民公社门口碰到生产队会计的事也让人悟不清。公社大门关着只开一扇小门,硖狗一只脚跨过门槛,会计也是一只脚抬起打算跨出门,两个人堪堪碰个满怀,会计个子高大,硖狗个子矮小,会计一只手一拢一提,硖狗身子就转了个向,小侄子又来送材料?你怎么晓得!哈哈那就是了?这个、这……莫这这这了,拿来吧,我跟书记熟,这不,才从他办公室出来,材料,我送?你送?硖狗使劲用手搔脑壳,搔脱几根毛,也没想清楚,你,你送?会计一只手抓过硖狗那只五个指头的手,唠,是一把锑毫子!硖狗摊开数,足足有14个一分币。两个馒头啊,心里一喜,顺手就从肚脐眼抠出那叠折纸,交给会计。还不快去买馒头呷?哎!硖狗拔腿就跑。送几张纸赚三个馒头钱,全劳力手脚打鼓一天十分工才值八厘哩。硖狗连顶心毛都欢喜得飞起来。

可是一个馒头进肚,硖狗却心上心下不得安神。会计帮我送东西,为什么还倒找那多钱?他把那叠纸送到书记手里了么?要是没送到何得了?回家路上,硖狗上个坡打饱嗝,转个弯心嘣嘣跳,没承想快到家门口了,还被王寡妇摆一道失了童子身!只是那味道,说也说不清。

王寡妇收拾好要出洞了,硖狗神使鬼差地把几个锑毫子塞到她手里,说,娘卖的,出钱买失身,撞见倒脑鬼了!

女人命硬数寡妇。自从岩洞被劫以来,硖狗就很少有称心日子。那晚从岩洞出来,总感觉那里又粘又痒,听说草火灰消毒,烧了整整一扎稻草,洗澡的时候把那里用草灰裹了,搓了又搓,直搓得麻辣火烧才放手,谁晓得草灰调水,沾哪哪黑,莫说洗掉,就是刨也刨不脱,害得一连三天没敢出门。

好不容易黑变白了,那天一下地,王寡妇老远蹭拢来,左一个这几天去哪了,右一个该莫是病了吧?惹得所有眼睛都长针尖麦芒齐刷刷刺得脸生痛。有人马上就咳咳说,萝卜有大有小,碰上坑小了还不挤爆?王寡妇爱偷汉,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这不明摆着指桑骂槐嘛,最要命是我比王寡妇小二十多岁呢!硖狗脑壳直往胯里勾,娘卖,都是骚寡妇害的,这人还怎么做噢,正谋划着是吊筋还是跳河,队长却找上门来,他一把拧起硖狗耳朵往一个僻静处拖,硖狗一双手护着耳朵哎呀哎呀学猪叫。我叫你送的东西可送到了?送到了呀,你松手,我耳朵都被你揪脱了,硖狗气不打一处来,不就一个馒头钱吗,你这明明要纳我命嘛!你别东扯葫芦西绊筋,我问你那东西送到了没!我、我当然送到了!亲手送给书记了?是啊,就是第一次你带我去认的那间房,那个矮胖子!当真?未必我还哄你!哄你我是狗日出的野崽崽!硖狗三个手指死捏着裤袋子里那一把锑毫子,进了口的馒头还能吐了?老子偏就打死不认!队长瞪着一脸坚毅的硖狗,早就捏紧的拳头逐渐松懈。可,可他又是怎么晓得了呢,莫不是他打通了书记的关节?队长化拳为剑,一个指头快戳到硖狗脑门了又收回来,没漏戏就好,我们还是好叔侄,馒头长呷长有。硖狗身子一软,稀牛屎一样塌成一滩,你,你吓死我了。

硖狗猛地拉开房门冲进茶饭屋里,把围坐在火堂里烤茅柴火的王寡妇仨女儿吓了个半死。深更半夜的从娘房子里钻出来,莫非是……?还好王寡妇跟踵出来了,楞个屁?都喊哥哥。哥、哥、哥哥。声音像极了“在河之洲、关关雎鸠”。硖狗定神,抽了抽鼻子。昏黄的电灯光下,一个对子眼,骚,一个驼背耸肩,平平。一个粉团玉琢,妖!看上去这个粉团玉琢的最小,爱美之心硖狗有之,目凝着粉团玉琢,硖狗又抽鼻子,喉咙里咕噜咕噜做斑鸠叫,哈巴口水就止不住。三、三妹子你真乖态。王寡妇看得真切,鼻子里哼一声,凛道:天不早了,谢谢你辛苦挖老鼠洞,早点回家去困告吧。三姐妹长出一口气,硖狗哥原来是娘喊来挖老鼠洞的啊,正是嘛,屋里老鼠成灾,讨厌死了。

其实这之前,王寡妇和硖狗挤瘪嗓门在房里大吵了一架。

三十几岁的王寡妇如狼似虎,没男人更是坐地能吸土。打从聋子岩劫色,染上毒瘾一样地痴缠硖狗,巧在两家房子贴着山根并排,来去便利,为了更加隐蔽,王寡妇特意在自家后墙开了扇后门,走动起来更是神不知鬼不觉。电视机还没下乡的年月,床上运动是最好的娱乐。几乎每天天一断黑,王寡妇就会去硖狗家后墙学猫叫。无奈硖狗却是脚猪本色,习惯换一个猪栏打一枪。新米尝鲜时节,如痴如狂,一张嘴巴唧巴唧尽是味,待到新米变老米,老鼎煮老米,就好似高烧病人吃过退烧药,口里舌头寡淡清水全无味。加上仔牛嚼老瓜藤那点委屈和燥心,面对王寡妇,便生出些没来由的烦躁。也不知怎么了,今晚的王寡妇好像三月没呷饱饭的囚徒,从把硖狗领进后门那一刻起,就各种器管齐动员,对着硖狗极限蹂躏。自顾自地狱天堂一番之后,她问,你觉得跟我很亏?把对子眼嫁给你怎样?为什么只把对子眼嫁给我?王寡妇上下只差三岁的三个女儿,都是镇中学读寄宿,很少在家,在家也像巢里的幼鸟,只在屋里叽叽喳喳,偶尔撞见,也是勾头伏脑,看不清真容的。看不清归看不清,总听见看清楚过的人议论过。三妹子不行?娘吔,唯独三妹子乖态,要是嫁了你这脚猪,这个家又拿谁扳本发家?不行,大妹子许你,对子眼配裂嘴巴,足足有余,何况你是困了老娘困妹子!要不是稀罕那物件,也找个正大的往来理由,我会做这赔本买卖?日,你赔本?寡婆子困黄花崽,除了你怕就只有天上王母娘娘了!不行,就三妹子!你你你,做梦!你你你,非三妹子不可!你做梦!行,明天你雇顶八抬大轿接我,你看我上不上轿!你——咣!

王寡妇一个你字没落地,房门“吱”地开了,又咣地关上。硖狗第一次违约,没走后门。在三个少女狐疑惊咋的目光里,嗵嗵嗵走了出去。

硖狗是在深度迷糊中飘出王寡妇家的,他的灵魂留在三妹子的各种凸凹里,他的空壳只能不自觉地飘浮。好在记忆还在。自己的家在隔壁西头,往右转过两间猪栏就是。一生只干吃和睡两件事的猪呼噜震天,硖狗没听到,一只手从墙角暗处伸出准确无误地掩住了他的口,他浑然不觉。味懵了啊。咹?骚寡妇把你熬猛了吧?咹?栏里的猪蹭一下站起来,嘴里直哄哄,猪都醒了你还梦着?硖狗这才怔怔地问,啊会计啊,三妹子真的乖态!仙女一样。魂回来了么?会计揉了揉硖狗胸口。嘻嘻嘻。最近队长没喊你送状纸?没,没喊。明明昨天才喊你送过。你、你怎么晓得?硖狗张口结舌。行了行了,你能哄得了我?哄不了哄不了,知道就好,会计顺手拍给硬狗一把锑毫子,一句话换两个馒头还不够划算?划算划算。会计转身向东。猪趁着安静又躺下呼噜。硖狗­继续在三妹的凸凹间迷糊。东边不远处一扇门吱呀,他也没听见。他没来由告别三妹子,满脑子锑毫子。跑一趟街上里外赚三个馒头,抵一个月全劳力工分!这一段隔三岔五走脚递状纸,锑毫子都要动量米升子装了。不是说有钱能买鬼推磨吗?那骚寡妇准定是不舍得三妹子跟我的。我得下点蛮法!这么想着,三妹子那些索命的凸凹又汹涌而来,砸头头晕,砸胸胸闷,再往下,就怒发冲冠,摁也摁不住。

自己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哈崽,外面蚊子比大粪捅里蛆还多,这一向你怎么天天熬到月光落岭才回屋啊,身体当紧啊……快进来快进来,娘伸手一拉,硖狗总算醒转来了。去街上办事哩嘛。办么子事,捱到夜深?还不是你崽能干嘛,队长、会计的重要事都是让崽包办,嘻嘻。也怪家底子穷,硖狗穿的衣裤没缝口袋,硖狗便只好把那些锑毫子都交给娘收藏。眼看着崽隔三岔五都有进项,喜得没心没肺的娘走路都想翻筋斗,伢子无丑相,能赚是本事。崽是矮点丑点,倒是自带高贵,零碎钱细水长流,比做手艺的死鬼爹都不差呢。娘,崽最近可能要花点钱呢,硖狗盘算,过几天是新学期开学,自己提前去学校悄悄把三妹子学期的学费交了。给王寡妇和三妹子一个惊喜。掰着手指头一算,走脚赚的钱除去买馒头吃的,差不多有两块了,而三妹子一期的学费只需要一元二角。崽要花好多钱啊?一元二角。那么多呀,娘掰着手指头算,十分工八厘,百分工八分,千分工八角,啧啧,得要一个全劳力劳动150天才挣得到呢。硖狗娘惊讶得直啧啧。买一个鸡蛋才一分钱,买一盒针只收一分钱还搭个发夹呢。不过崽要用只管用,反正钱是崽能干赚的。即使不是崽赚的,崽要花娘卖血卖肉也得给。硖狗娘天生非常“孝子”。我娘真好。那崽就先困了啊。硖狗打个呵欠,眼皮就打架,向床走去的时候,感觉腰酸。老人没讲错,色字头上一把刀,伤了眼睛又伤腰。

王寡妇最近有点烦。

该死的硖狗自从对三妹子起心动念,小动作一个接着一个。帮三妹子出学费,先让三妹子吓一跳,小矮子箩箩竞这么有钱?小矮子箩箩怎么点名道姓上我的班主任老师那为我交学费?我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哦?再一想就有点脸红了,三妹子今年十五岁,十五岁的年纪正是容易脸红的年纪。莫非小矮子箩箩对自己起了贼心?看他看我的眼神还真有点邪。

接下来硖狗还隔三岔五利用上街走脚的机会,瞅准三妹子不上课的时间,或去学校给三妹子送一个白面馒头,几个纸包糖,或邀请三妹子上面店吃一碗5分钱的光头面。乡里中学是真的全日制,早晨8点半开课,下午4、5点才放学吃一顿饭。限额的早餐熬到中午太阳正顶,肚肠正好闹饥荒,面啊馒头什么的正是雪中送炭。三妹子防火防盗防流氓的警惕性再高,也敌不过饥肠轱辘轱辘叫和硖狗骂不还口放狗赶不跑的软磨硬泡。

渐渐熟了,三妹子问起硖狗哪有这么多钱?硖狗神使鬼差般告诉三妹子,钱是爹做游乡木匠赚的。那总有用完的一天啊,怎么会呢,我也有爹教会的手艺。有吗?话一出口,硖狗就恨不得把脑壳宿进肚里——没脸见人啊,自己除了见过爹留下的斧头刨子、凿之类木工工具,没跟爹打过照面啊。但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硖狗马上改口,你放心,爹教没教我都能学会,将来挣很多很多的钱。这话把三妹子说得一楞一楞的,乡里人都晓得,手艺人弄活钱,庄稼汉只能拿死工分。几个回合下来,三妹子看硖狗的眼神居然渐渐活泛起来。

看着三妹子如白条鱼见蛆,闻臭而上,王寡妇又急又气。更让人生气的,是硖狗公然奇货可居,仗着家伙好,跟自己摆谱要价。你同意我跟三妹子好么?王寡妇瞪圆眼不吭气。那好,我也不可能总跟个老娘在一起啊,你,你你。王寡妇火烧顶心毛,想起漫漫长夜,抓耳挠腮,搓手顿足爬墙壁也压不住邪火,就只好换个笑脸当哭脸,行行行,你是爹是爷是祖宗,说什么是什么!可是今晚?王寡妇涎了脸低三下四。硖狗故作思索状矜持半晌才点了点头。你个千刀杀的,惹癫了老娘,哪天用斧头把那货切了!看见硖狗终于点头,王寡妇脸上装笑,心里却恨出一千把尖刀来。

这边硖狗却扬扬头吹起口哨来。日子爽呀,不骄傲都不行。说实话,村子里比自己长得好的不少,比自己能干的也不少,可又有谁比自己活得好?

我有我的长处嘛。别看下地干活只能跟在女人后面闻骚味,半劳力,记6个工分一天,吊儿郎当,没人看得上眼。但跟爹的师傅那学圆木工,师祖说自己天资聪慧,差不多是无师自通,几个月下来,砍、削、刨、凿、吊墨线,样样在行。上个月就出师放单飞了。

队长和会计牛角对棕子,心里发蛮力,可都给自己送钱,走走脚就活钱滚滚来。两个似乎都疑心过自己,却又都让自己装傻卖乖糊弄了过去,两个都被卖了还帮我数钱。

最开心是得了三妹子芳心暗许。村里第一乖态妹子啊!据说也有几个伢子去挖墙角掀瓦,臭她好花插在牛屎上,可三妹子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牛屎又如何?他对我好,疼我,给我钱花,帮我做事尽心尽力,帮我家做事当牛做马!连我妈都离不开他。

又矮又丑怎么啦?全村有哪个比他活得更潇洒?满村男女老少,见了硖狗都是目光开花。亦惊亦乍。

硖狗死了。溺水。为了救三妹子。

三妹子也死了,投水寻短见。

出事的头天,生产队会计升了大队秘书。欢喜得很,去大队部之前,他告诉王寡妇,说晚上可能就住在大队部了。王寡妇口里应着好好好,心里却怨,你去哪住关我屁事,就你那点功夫,老娘难得脱裤子。

可是晚上,三个女儿在隔壁睡的睡,温功课的温功课,王寡妇和硖狗缠斗正酣的时候,接连传来哄哄哄几声猪叫之后,后门外就传来三声猫叫。正在九天云端的王寡妇瞬间摔进地狱,身子一僵,不好,是会计!莫理他。硖狗低吼。千军万马卡在半路上,欲罢不能,气不打一处来。我和他有事要谈。你快点,穿好躲到后门边,我开门他进门过身,你就冲出去,记得,等会计过身后你再动步。

也不知是硖狗慌神,还是情敌相逢分外眼红,哼,谈事?你以为我不知人事!寡妇开门,侧身让路,会计一个脚抬起,将将要落地,硖狗一颗炮弹一样,弓身一头将将撞在会计胸口,会计哎呀一声向后倒去,亏得山墙离得近,把身子挡住,否则注定是个四仰八叉!等会计回过神来,地老鼠一样的硖狗早已飞蹿而去。王寡妇又慌又怕,忙搂住会计往房里带,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们就是谈点事。你娘卖,是那个三寸钉脚猪吧?谈事?会计抬起巴掌就要抽,寡妇冷哼一声,你敢,我喊声抓赋,你还不寡蛋臭出十里路?会计手僵在空中,口却依然敲得铜罐子烂,你个骚婆,一个不够,还要找两个,人说偷人偷好汉,抓到也好看。你倒好,偷个裂嘴三寸钉,还是你崽一辈!你,要脸不要脸!我不要脸,哼,他能给我钱花,给三妹子交学费,你给吗?我跟你提过,妹子他爹在生攒下的几十元,这些年送三个妹子读书都花光了,你屁都不放一个。他能,能让我做个真正的婆娘,你,你那是铁夹烫猪皮,一碰就卷,我,我除了脱裤穿裤擦身子还能得到什么?呜呜呜。

王寡妇和会计都没想到,尽管她们瘪着喉咙憋着嗓门,可毕竟怒气过盛,墙外耳灵。做着作业的三妹子,把一切都听了去。

这天周一。村子离街上远,三妹子几个过往周一,都是日头一从对门山露头就得上路,而硖狗呢,往往日头才伸懒腰伸出点红头发,就守在王寡妇家门口边那棵大柏树下了。

天下着雨,阴沉沉的。雨滴敲打着满眼杂草灌木瑟瑟发抖。这雨,该是下了一些时辰了,雨水透过稠密的树冠,一滴一滴筛落在硖狗的头上、肩上。硖狗没有动,身子湿了就湿了,如果自己不上街,三妹子这一去,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不见这一眼,差不多一整天就会火烧心。好在三妹子出门了。咦,二姐大姐呢?平时,三姐妹都是同出同进的啊。思忖之间,三妹子已经快步越过自己藏身的地方,硖狗喊,三妹子、三妹子……三妹子头也没回,步子更快。硖狗隐隐地有些担心,赶紧跟了上去,三妹子、三妹子……追过硖壳里,就到雷打坝,上学的路,一直贴着河岸。三妹子、三妹子……三妹子离开上学路,直下雷打坝,只三五步,就见三妹子朝着雷打坝前纵身一跃。硖狗“喳呀”一声,紧跟着蹦了下去。

大坝之前,水深无计,硖狗和三妹子都是旱鸭子。

最先跟到坝边的,是王寡妇两个女儿。

满坝江水,一层层赴向坝外,摔出的水花连同瓢泼大雨飞珠溅玉。

王寡妇一家三口,嚎啕的哭喊震撼山岳。

天上有闷雷滚过。把悲山恸河的哭喊声带向遥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打坝上,硖狗娘和王寡妇并排着面水而坐。其实我见过硖狗进你家后门的,那时候我要是管管就好了。老姐老妹了,我也不怕丑,抖抖烂絮被,我早就不该纠缠硖狗,更不该为了自己快活舍出三妹子。从我第一次见到那棒槌一样的物件,我就晓得自己要下地狱了……那物件和死鬼的简直一模一样。咹?真的?

硖狗娘晕过去,天又下起雨来。

(作者 伍炳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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