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周月桂 于金旺 胡信松 摄影记者 辜鹏博
车马很远,蓝天很近,清亮的童声在云间流淌。
风起时,草原学校就在浪漫的云端上,上着课,雾进来了,云进来了……
确切地说,学校的名字应该是隆回县虎形山瑶族乡中心学校草原村教学点。它位于隆回县西北、雪峰山脉东麓、海拔1300多米的高山瑶乡,是乡村教育的神经末梢。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草原学校今年有25个老师257个学生了。”9月1日是草原学校新学期开学的日子,校长谭美珍开了两个小时家长会,又一次在笑与泪中回顾了校史。
9月1日,隆回县虎形山瑶族乡中心学校草原村教学点。7年前,这个教学点从1个老师13个学生起步,如今有了25个老师257个学生。本版照片均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辜鹏博 摄
7年时间,从1个老师13个学生起步,如今学校有了25个老师257个学生;小小的合唱团,唱响了国家级非遗呜哇山歌;诗歌班的孩子,写出了闪闪发光的句子;第一次走出校门参加朗诵比赛,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北京,拿回了全国性大赛的总冠军……一粒微尘般的乡村教学点,胸怀诗与远方,在瑶山深处,发着它的光。
学校:从13个孩子到257个孩子,“一年一个个头”
9月1日,隆回县虎形山瑶族乡中心学校草原村教学点,学生在教室吃午餐。
经过一个暑假,孩子们又蹿高了一大截。
“谭力萌,比我都高啦!”谭校长拉住一个七年级男生比身高。
7年前,草原学校也是在这个日子开学的,只不过,那时的学校只有1个老师和13个孩子,在一间租来的民房里上课。
草原村是一个瑶汉混居的村落,谭美珍出生于此,发蒙的学校就是草原小学,小时候,她最强烈的愿望是离开草原村、走出大山。
2017年暑假,走出去多年的谭美珍,却决定为了村里的孩子们回来。那时,她的身份还是隆回县城东方红小学老师,而草原学校的名字,出现在了计划撤并学校的名单上,老师走了,大多数孩子去了更远的学校上学,破败的教室门口,挂着“危房”的警示牌。
“一个村子没有学校,就像家里没了孩子。”村里的老人泪眼婆娑地跟谭美珍说。
“草原村那么美,谁来守护它呢?”谭美珍说,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孩子,才会有热爱乡村建设乡村的力量。
为了保住这个乡村教学点,2017年,谭美珍以支教的名义回到了草原学校。2018年,又悄悄地把编制调回了草原学校,稳住了草原学校,也让学生家长放下了心。
最初的日子十分艰难。草原村的冬天出奇的寒冷,常常有大雪封山,生活物资无处采购,水管冻住了,生活用水只能靠挑。
在大家的坚守中,草原学校慢慢长大。每一年的开学季,都要面临同样的问题:永远不够的老师、教室和宿舍……“就像一个孩子,他长得太快,一年一个个头,父母给他置办的衣服,转眼就嫌小了!”谭美珍说,这是“成长的烦恼”。
后来,草原学校有了新教学楼,又陆续得到很多资助,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接力相助,师资一年胜过一年,谭美珍自夸:草原学校是“全国师资力量最强的村级教学点”。
现在,小小的学校已经有了9个年级的孩子,200平方米不到的操场,拥挤着200多个孩子。还好,草原村给了孩子们美丽的高山跑道和广袤的田野。
课堂:有花、有鸟,有诗歌、有音乐,还有远方
9月1日,隆回县虎形山瑶族乡中心学校草原村教学点,谭美珍带领学生在她们自己开垦的劳动基地里讲述辣椒的故事。
很久没下雨了,孩子们自己开垦的劳动基地里,土结成了硬块,蔬菜都有些蔫蔫的。一开学,大家就开始浇灌自己的菜园和花园。
五年级的孩子获得了第一批上劳动课的权利。他们像一群麻雀飞进菜园,很快就把玉米地的老玉米全部摘了下来,又撒下今年第一批萝卜种子。
在草原学校,每个孩子都有一块责任地,日常要负责除草、浇水等。孩子们还会跟随老师下田收水稻,上山挖草药、采猕猴桃,把草药种在学校的劳动基地上,把猕猴桃酿成芬芳的美酒,在劳作中,感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非遗课上,明亮的呜哇山歌响了起来,草原学校的最后一丝忧愁此刻也消失了。课间操时间,孩子们跳竹竿舞、走模特步,自信而松弛。周六,草原村的老人们来教孩子们吹笛子、打八音锣鼓……
草原学校的诗歌课,是志愿者韦彪上学期带来的。“今天有诗吗?”韦彪老师总是这样问诗歌班孩子。孩子们的诗歌里,总有一些灵光一闪的句子,让人惊喜不已。不爱说话的蒋松妤爱上了写诗,甚至为自己的诗谱上了曲子。
“他们不必成为音乐家或诗人,只希望一支竹笛、一支山歌、一首诗,能在人生的风雨来临时,让孩子们情有所寄、梦有所托。”谭美珍这样阐述特色课程的意义。
学校还有徒步日。从草原学校出发一直走到香炉山,单程10余公里,孩子们跟随老师采野花、捡松果、追风……固定的项目是林中读书,秋叶簌簌,鸟鸣啾啾,琅琅读书声和香炉寺钟声应和,山中岁月的静美深深印在了孩子们的心中。
“大自然是我们最美的课堂,日出时学校在鸟鸣中,风起时学校在云端上,夜幕降临时学校在星空里。”谭美珍用诗一样的语言说道,“乡村教育是一件浪漫到极致的事情。”
草原村每天都有变幻的云海,永远看不够。晚饭时,常有人喊“快来看晚霞”,于是老师和寄宿生一起,端着饭碗看晚霞。
老师:带着辽阔的爱,从四面八方风风火火赶来
6月28日,隆回县虎形山瑶族乡中心学校草原村教学点,来自湖南大学的志愿者徐逸风与学生们合影。
教师节前夕,诗歌班的孩子们在写诗,这些写给老师的诗,有些与众不同,字字句句,都在说别离、道不舍。
“老师,请记住我们,淘气的模样;请记住我们,乖巧的模样”“即使你离开,我们也会把诗一遍又一遍地写下去”“老师啊,我忘不了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清晨的阳光,微微吹过的风”……
草原学校的孩子,是习惯别离的。因为这是一所由天南地北的志愿者、支教老师和在编老师一起撑起来的学校。每年,孩子们都要和一批老师说再见,再迎来更多的新老师。
上一次离别是在今年7月,所有的老师和孩子都哭了。
“你们要好好学习,让我们顶峰相见。”来自湖南大学的志愿者梁云迪对孩子们说。
“谢谢你们治愈了我,也让我找到了理想。”志愿者张婷说,正是这些纯净的孩子,让她坚定了从事教育事业的决心。
志愿者徐逸风哭得最厉害,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带来诗歌课的韦彪老师和孩子们约好,新学期尽量每周都再来上一次诗歌课。
孩子们太喜欢志愿者老师了,期末最后一次徒步,好几个小孩几乎是挂到了他们身上,希望能跟他们多相处那么一会。
廖丽新老师也离开了草原学校。廖老师是谭美珍的同学加好友,隆回一中的优秀语文教师,也是2017年给孩子们捐赠第一批校服的人。
2023年,草原学校有了七年级,廖老师受邀而来,却被孩子们的学习基础吓坏了:“七年级竟然有3个孩子认不得多少字。”她利用课余时间一遍遍教孩子认字,然而,今天记得的字,隔天就忘记了。反反复复多次后,廖老师终于释然了:“以爱为底色,做面对现实的教育吧。”她带着孩子们阅读、徒步、吹葫芦丝……在日复一日的白云变幻中,越来越笃定,越来越懂乡村孩子。
草原学校的美育课程,都离不开一个人——慧子老师。慧子老师在北京居住多年,事业有成,生活优渥,2018年,她放下北京的一切来到草原学校支教,一直服务至今。她是草原学校的美术、音乐、劳动老师,她给孩子们设计了完整的美育课程体系,带他们领略“薄云之美、竹海之美、群山之美……”
支教的老师,像山间的白云,来了又走,去了又来,但很多东西沉淀了下来,比如诗歌课、阅览室、手工作品……
又是一个开学季。又有一批新的老师、新的志愿者来了——来自隆回二中的4名支教老师,来自邵阳市滑石小学的尹洁老师,薪火相传的3名湖南大学志愿者以及4位选择了草原学校的师范院校毕业生——他们,带着辽阔的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
孩子:可能去征服一个宇宙,也可能喂马、劈柴、煮人间烟火
6月28日,隆回县虎形山瑶族乡中心学校草原村教学点, 学生们在课间操时间跳竹竿舞。
谭美珍在草原村种了几小丘水稻,眼下已经陆续成熟。
这片稻田,总让她想到草原学校——也许它先天条件不好,但它能和周边的花鸟虫鱼一起,从容安居在山水之间,到了秋天,也许产量不高,但也能收获一片金黄。
这个暑假,在长沙举行的首届“青芒杯”语言艺术展演全国总决赛的舞台上,草原学校的孩子又一次闪闪发光。
实际上,走T台、朗诵、唱山歌,这些融入日常的特色课程,早已让孩子们在更大的舞台上也很自信、舒展。三年前,2021年“华韵之声”全国语文诵读大赛中,孩子们就获得了团体组的全国总冠军。还有,在中部五省举办的“武陵山原生民歌大赛”中,他们获得了线上第一名;孩子们关于自然与美的手工作品,有4件被李自健美术馆收藏;诗歌班成员的诗歌在《火花》杂志上发表了……
更大的成绩、更动人的光彩,在孩子们的脸上。
有个叫胡波的孩子,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但他很快乐、很热情,劳动课上得最好,挖土、种菜,什么活都干得像模像样,所有人都喜欢胡波。有一天,四年级的胡波竟然能做两位数的乘法了,这让老师们简直喜极而泣,胡波涨红了脸,又骄傲又害羞。
谭星锐的眼睛里有星星,每次别人问她在哪里上学,她就会挺起胸膛说:“草原学校!”那模样,就好像她在清华北大上学一样。
英语不好的孩子,走台步走出了国际范;调皮的男生,成了一个孝顺体贴的大男孩;内向的女生,开始放声唱歌……
“每个孩子都不一样,都会有自己的人生。我们要培养的,是热爱生活、热爱家乡的乡村孩子。”谭美珍说,草原学校的孩子,不一定都会成为大学生、大人物,但如果他们能成为一个热爱家乡的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那便是乡村教育的成功。
在“青芒杯”语言艺术展演全国总决赛舞台上,孩子们朗诵的诗歌是这样结尾的:“可能去征服一个宇宙,可能造福一方,也可能喂马、劈柴、煮人间烟火……”
【记者手记】
乡村教育让乡土可亲
周月桂
草原学校的孩子,发自内心地热爱着这一方乡土。
孩子们爱生活、爱自然,爱学校、爱村庄,爱唱呜哇山歌,爱打八音锣鼓。他们是瑶山的小主人,有着最落落大方的态度,不带一丝自卑与局促,主动向每个走进校园的客人打招呼,随时准备为你介绍他们引以为傲的学校、展示明亮的国家级非遗呜哇山歌。
“乡村教育是点亮乡土的光,它不该是为了让孩子离开乡土,而应是让孩子热爱乡土,进而建设与守护乡村。”谭美珍在草原学校实践着“面对现实的乡村教育”,她相信,瑶山的沃土,会赋予孩子们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如果孩子们走出大山,他们会有无限宽广的未来;如果他们留在这片土地,他们也会是诚恳、结实、快乐的“新农人”。